如果写作是一种天授，那么作者应该如何自处？
最近我颇为惆怅。大纲是有的，故事也在顺利进行。只是，具体细节上，每个角色都有了自己的灵魂，他们自行决定要说什么做什么，而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发展的。
作者成了工具人。故事里的角色，他们哭，他们笑，他们相杀，他们相爱，他们自有他们的理由。每一行字，都是他们自己决定要这样走。作者唯一的工作，就是在没头没脑写下某句话之后，多去揣摩角色的想法，别总想着一删了之，毕竟，如果删了这句话，故事就拒绝进行。作者能做的配合，就是老老实实跟着角色走，按照提示，确认资料无误，保证故事顺利进行。作者是局外人，只能做好保障工作，就让故事成为故事本身。
那么，当角色是只猫的时候，猫的痛苦与愉快，也有其重要与必要性。曾经把自己抱在怀里抚摸的人消失了，每天照顾自己的手不见了，生活环境变得脏乱冷清，这些猫都懂。即使猫不会说话，猫也有感情。
每当写出猫的感情，我就会感觉到心痛。人有人性，猫有兽性，但既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同居者之间就必然有所共鸣。人类角色即便朝生暮死，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但猫眨眼的每一个瞬息，都让我怜惜，想要干预，可我不能。
我是作者，过不了故事里的人生。
这种纠结情绪，我忍不住讲给梁宋听。
他倒是很认可：“你上学的时候，就是个见人不打招呼，是猫是狗都能说半天的怪胎。信任动物胜过人，这是你的天性，不是说写了小说就会改的。”
“我只是觉得如果非要交谈的话，动物更可信一些。”
“嚯，动物和你说话了？除了化工楼下的黄大仙儿，还有什么成了精？”
“不用成精，看眼睛就行。没有语言就不能交流，那是只有人类才有的弱项，不代表所有生灵。”
“有道理。”梁宋过来盯着我：“那你说，我现在在说什么？”
“……滚。”
真的不愿意看人的眼睛。大多人眼里是自己的欲望与执着，而有的人，他们的眼睛是镜子，将你的小我映照得明明白白，显缺陷与破碎于无形。
梁宋大概算是后者。因为他的瞳孔极黑，就像我。
太黑的瞳孔是很好的反射面，对着看的时候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能看到里面那个小而清晰的自我。
局促。
“如果你现在很闲，不如把那个理论上很成功的项目，搞得完美一点。”
“我可没有大作家这么勤奋……而且只要稍稍引导一下就好，插手太多的话，之后更容易暴露。”梁宋摊摊手：“我以为你会对注定会坑校友企业而生气呢。”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坐正了继续打字：“即使项目不能落地，要负责任的也不是个人。再说了，既然已经签约，那么锅该谁背也就早已注定。”
“尤其是这个背锅的，半辈子冒名顶替来的鲜花着锦，没想到最后还是要毁在冒功争名上……但是，这实实在在就是他自己的选择，又怨不得谁。”
梁宋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创作还是客观一点。猫是很可爱，但那是在人眼里，是人主观强加的感受。猫能引发‘可爱回应’，是因为它的大眼睛、短鼻梁和小嘴巴等婴儿的形象较为接近，刺激人的大脑释放较多的多巴胺，人的态度才会变得友好和温柔。但是作为自然界第一杀手，猫的捕猎天性会使其即使在吃饱的情况下依旧以捕杀鸟类、松鼠等小型野生动物为乐，而猫的捕猎能力对于这些小动物来说是碾压式的猎杀。不管是流浪猫还是你写的散养家猫，这种‘食物链顶端’的存在对生态的破坏是毋庸置疑的。别因为可爱，就把猫想得太拟人化了。猫就是猫。”
我挥手让他快滚。良久，我开始成段地删文。
是啊，猫就是猫，我就是我，谁都不应该太沉浸。
从小昭寺出来的时候，仓央嘉措驻足眺望了很久。
“在这里也看不到长安啊。”
“即使看不到，朝东的大门依然代表了文成公主的心，寄托了她对家乡的思念。见与不见，思念都在。”上密院堪布回答。
“说是怎样都在……但是连最重要的也调换了吧。从唐土来到这里的，本应该是十二岁佛祖等身像吧。”
“您圣明。文成公主入藏时携带的确实是十二岁佛祖等身像。但车辆行至此处，车身突然陷入沙地，不能再继续前行，公主只能暂住卧塘旁沙地上，所带佛像也屈居于柳林帷幔中。通过历算，公主确认此处是‘龙宫’的位置所在，于是文成公主自长安等地召来木工塑匠，仿唐格式所建，用以供养自己带来的佛像。”上密院堪布娓娓道来：“因此小昭寺主圣殿原来确实主供文成公主从长安带来的十二岁佛祖等身像，大昭寺主圣殿则原来主供赤尊公主带来的八岁佛祖等身像。后来是遵照金城公主的旨意，将大昭寺和小昭寺佛祖等身佛像进行了对换。”
“这又是什么缘故？”
“因为松赞干布之孙芒松芒赞即位时，汉藏之间发生战事。王臣听谣言说唐要派兵进藏抢回‘觉悟佛’，便将文成公主带来的佛像移至大昭寺，藏于南门夹墙内，并堵门画上妙音菩萨作伪装，又把赤尊公主带来的佛像搬到了小昭寺，安放在寺庙的主神殿，一直藏到六十年后金城公主进藏。公主和藏王赤德祖赞结为夫妇后，提出要朝拜姑祖母带来的佛祖宝像，却在小昭寺没有看到，在大昭寺也没有看到。公主命人去探听，从老者那里得知佛像所在，便请出佛像，并将佛像迎至大昭寺主殿供养。此佛像移至大昭寺后，赤尊公主带来的佛像遂搬至此处供养。”
“原来如此……”仓央嘉措沉吟。他听得出历史背后的刀光剑影与政治风霜。
“其实这些不应该由我来说，毕竟您是最清楚历史的人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大昭寺目录》等书，乃是您的前身所著啊。”上密院堪布笑嘻嘻地讲，好像丝毫不觉得冒犯：“您乃转世再来，对自己所作必然是不会忘怀的吧？”
仓央嘉措直视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再世为人，乃是为了人间福祉，记忆无差，智慧犹可学而再知。”
上密院堪布行了个礼，目送这位没有实权的年轻贵人远去。
深夜的小楼上，仓央嘉措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说个不停：“你知道吗，大昭寺一带原为沼泽，中央为湖泊，称为‘吉雪卧塘’。有书记载，文成公主入藏后，暂住卧塘旁沙地上。她观察天文地貌，认为所居沙地是龙头之门，需建寺庙以镇之，松赞干布就命赤尊公主主持工程。赤尊公主择沙地东南兴建寺基，不想白天建好后，晚上却纷纷倒塌。文成公主又运用阴阳五行方法细加观察，发现吐蕃地形如一仰卧的罗刹女，不利国运，应填土以塞其血路，建庙以镇其心脏，并提出用白山羊背土填湖。于是按文成公主的指示，让白山羊成群结队地往来运土，这才建成。据说，大小昭寺竣工那天，诸佛、菩萨、护法等散花加持，颂吉祥言，释梵天众下曼陀罗天花雨，诸帝子天女抖动宝幡、宝幢、璎珞、宝幔，奏天鼓、笙、锣钹、小鼓等，臣民欢歌乐舞，极盛一时呢……”
“你喝太多了。”卓玛拿走了酒壶。
“是你自己说这酒可以喝的，怎么，现在又不舍得了？”
“好酒奉知音，不与酒疯子。既然今天是这般模样，把酒全倒了我都舍得。”卓玛提着酒壶来到窗口，开窗就往下倒。
仓央嘉措愣住了。
“我今天没备茶，你还是喝水吧。”卓玛拎着空壶回到桌前，不客气地往桌上掼了瓶水。
“对不起，浪费了你的酒。是我今天心情不好，不该来叨扰的。我这就走。”仓央嘉措低低地说。
“我没赶你走啊。就是让你喝水醒酒罢了。”卓玛给他倒上水。“平时你说话也爱引经据典，今天怎么背书都不高兴了。”
“因为累了……再怎么学习，他们都说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应该是另一个人。”
“应该？这世上有应该的事情吗？”卓玛反问：“活着就应该成家立业，女人就应该持家生子，神仙就应该断情绝欲，弱者就应该服从强者，而非人的精怪再怎么修炼也别想成人……这都是应该的事情吗？不论是身边还是故事里，这些事情难道就全都因为应该，就平平顺顺地发生？”
“倒是没有……”仓央嘉措想起二人讲过的那些经历与传说。
“是啊，没有！再说了，你刚刚说，藏地的地势是罗刹女的形貌吧？罗刹女的故事你应该也知道吧？”
“知道，罗刹女是藏人的始祖，没有罗刹女就没有雪域子民。”
“把故事讲出来啊，就像平时那样。”
“古籍中说，最初，世界为空寂无垠之体。后十方风起，形成大海，再后须弥山拔出海面，四周形成四大洲。南部有瞻部洲，其中心是雪域吐蕃，这是因为吐蕃地高、山多、积雪不化，而周围河水都源于此地，并由此向外流出。有一神变示现的猕猴，由圣观世音菩萨授予近事戒律，派遣到了西域雪国地方修行。猕猴就到了我的家乡、山南地方的一座黑色山岩上修行。当他修习菩提慈悲之心，对于甚深之佛法性空生起胜解的时候，有一个被业力所驱使的罗刹女来到那里，用爱慕求欢的话语挑逗他，希望与他结为夫妇，而潜心修法的神猴自然是拒绝了罗刹女的诱惑。”
“后来呢？”
“后来，被拒绝的罗刹女恼羞成怒，对神猴说：‘汝若不作我夫，我当自尽。’又进而威胁说：‘如果我与你不成眷属，后必随魔作伴侣。一日即可伤万灵，一夜即可食千生。若产无量妖魔子，则此雪域净土内，悉将变成罗刹城，所有生灵被魔吞。’慈悲胸怀的神猴，为了利益众生，怕造极大罪业，来到布达拉山请菩萨点化。菩萨称善，赐予神猴和罗刹女加持，让他们结成夫妇。”
“之后他们生的孩子，就是现在的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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