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会恨自己的半身呢？”我在办公室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梁宋从资料堆里探出头来。
……我现在已经很习惯某些溜门撬锁的不速之客了，真的。就当不请自来一个捧哏。
“我是说，我有点后悔，把小说的主线留在一只猫的视角上了。”
“为什么？放低不好吗，这可是唯枕流漱石者方可的事。”
“第一，我非猫，焉知猫之乐也？第二，除了夏目漱石，还有赤川次郎这么写过，三色猫系列以前可是很有名的侦探故事。”
“别找借口了，假托动物来观察事情发展，推动故事情节，和假托小说人物是没有区别的。再说了，三色猫系列可不是从猫的角度写的故事，只是用猫把故事串联起来了罢了……你真心顾虑的点其实不是这些吧？”
当然不是这些。我想了想，觉得也可以说出来：“我觉得……猫和那个给它小鱼干的人，就像苏菲派里的两个圆。他们应该是互为半身的存在，即使看起来完全不同，也是在灵魂旋舞中交互的两个圆，是本应合一的两个灵魂。”
“vesica piscis。”梁宋总结。
“对，在神圣几何上，就是这样的。互为半身的镜像灵魂即使在智慧的旋舞中时而分离，时而交互，但始终不可能真正断联，即使在互相看不到的地方，潜意识里依然有能交叉互感的地方。”
“即使他们分开了？以不愉快的方式？”
“是的，即使他们以不愉快的方式，突兀地分离，我始终也不觉得人与猫之间就会彼此怨恨。他们不是萍水相逢，而是终于找到彼此，在命运的安排之下，要做到的可以是互相陪伴，但更是以灵魂的旋舞为对方照成一面镜子，让对方在交互时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优点与不足，以便成为更好的自己。”
“看起来很好，但是走向分离之后还能毫不怨恨真的不知道怎么形容……是不是说这种彼此成就的感情不包括占有？”
“不，这种彼此成就的感情很复杂也很简单，不能以友情、爱情、亲情一概而论，既不是出于私欲的占有，也不能不在乎地放手，而是他们本就是一体、本就相连，只是几经波折终于遇见。一半的灵魂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半身，怎么可能不在乎自己的半身？占有这个词太普通了，对于灵魂的相认来说，爱已经足够充足喜悦，来不及扭曲也来不及延伸。在这种相遇面前，人类聚落的世俗观念不值一提。即使灵魂在得到足够成长之前，会为爱疲劳，会畏惧不足，但即使分别遗憾，也对于相遇这件事只有感谢，无怨无恨。面对自己灵魂的半身，爱着的人只会像爱自己那样，希望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越来越好，像自己一样独立自由成长，怎么可能说‘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像宗教一样，不是小爱，是大爱。”
“像宗教，也不像。宗教的大爱没有偏爱，而这种爱对方如爱自己的大爱其实就是明晃晃的偏爱。但这种偏爱只会让自己成就更好，走得更高，然后更爱这个有另一个自己存在的世界，实现大爱，也不曾忘却初心。”
“那就确实还是vesica piscis，也是柏拉图在《会饮篇》中描述的灵魂。”
“对，是最初的人类的模样呢。”我笑了。“所以我有点遗憾把小说主线设定成猫。如果是人的形态，可能读者会看得更明白一点。”
“人和人之间也有各种区别啊，出身，性别，年龄，身份……以猫来譬喻完全不同，也是可以的。再说只要灵魂相通，彼此相遇，那么其他的用爱就可以解决了，就是你说的那种爱。”
“爱当然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其实解决问题的还是必须是人物自己。没有人是完美的，互为镜像者更是，他们会直接互相映照出对方的优缺点，在认识、纠错与肯定中不断进步，如果受不了这种毫不自私、直指人心的关切，那么就肯定会有人逃离。因此这种爱的作用，其实就是在他们相遇的时候敲开心门，让互为半身的二者真实面对自己，也真实成为自己，即便对着虚伪的世界，也不惧怕自我成真。即使他们因为一时的怯懦或者误解而分离，也不要紧，这就是一个推进故事发展的必然关卡而已。只有成为真实的自我，才能成就更好的自我，这样或许未来，还能有机会相遇……我是说这两个我始终不认为是错过了的半身。”
“对，这就是鲁米说的，‘相爱的人最终不会相遇在某处，他们一直都在彼此里面。’不过，只有活着才能相遇，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被剩下的，如果不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才是真的失去了自己心里的人。”梁宋把一个硬皮本放到我桌上。“有空的时候就看看，好不容易整理明白是哪些人的过错。”
“是年老的，还是年轻人？”
“是曾经的年轻人。”他拍拍本子，就离开了。
我看着这个本子，在打开之前先感到的是熟悉。这个古老样式的记录本，记得我也有一个，而且非常重要，就是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了……那个本子，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昨天讲故事里，有一个细节很动人。”
“是湿婆‘从侍从们献上的宝剑倒影中观看自己的形象’这里吗？”
“对，你也这么觉得吗？”卓玛笑了。
仓央嘉措点点头：“是的，映照自己形象，是一件非常独特的事情。神明强大自知，依然需要认识自己，确认自己，这多么特别。”
“那娶亲之后，神明也审视过自己吗？”
“当然。”蘸着茶水，仓央嘉措在桌上简单手绘一幅神像。“这像叫作‘半女世尊’。一半是大天湿婆，一半是他的配偶帕尔瓦蒂。”
“好特别……他手中拿的是镜子吗？”
“是的。手持明镜，譬喻的是是映照神我和自性的本质。但我想，即使没有哲思的意义，他们也一定愿意成为这样的形象。”
“这形象的来历是什么？”
“来历有很多，其中一个传说是，婚后，帕尔瓦蒂在吉罗娑山上为家主湿婆做饭，一边煮饭一边和湿婆讨论哲学问题。湿婆说，世间一切皆是虚幻，帕尔瓦蒂表示质疑，于是湿婆随手一指正在煮着的饭，说就像这食物，其实也是也是虚幻的。这话惹怒了帕尔瓦蒂，她把饭倒在地上，说‘既然是虚幻的，你就不用吃饭了’，随后就消失了。”
“好，真性情。”
“是的，帕尔瓦蒂本就是这个个性。因此湿婆一开始根本不在意，以为她和往常一样生气回娘家了。但是他等了很久，也不见帕尔瓦蒂消气回来，就去山王那里找，才发现帕尔瓦蒂根本没回娘家。湿婆这才感到紧张，去寻找不见踪影的帕尔瓦蒂。”
“他找到了吗？”
“湿婆在人间找了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帕尔瓦蒂。后来，当他走到迦湿的时候，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这时，帕尔瓦蒂变成一位贵妇人，在湿婆面前经过，拿着食物进行布施。湿婆闻到饭香，就诚恳地向这位贵妇人走去请求布施。帕尔瓦蒂给了他食物，湿婆非常感激。这时，帕尔瓦蒂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现在你知道食物的重要性了吧？’她本就是丰盈母，只有她的食物才能喂饱湿婆。如果这食物是虚幻，那湿婆将永不满足，这一口食物，譬喻了智慧在二者之间的交互与流动，只有流动，才能丰盛。”
“湿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吧？”
“当然，他不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欣喜若狂地拥抱了妻子。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二人融为一体——一半是湿婆，一半是帕尔瓦蒂。这就是半女世尊的来历。”
“这故事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
“半女世尊的来历还有其他说法。这个形态，在雪山的另一边，既象征湿婆与帕尔瓦蒂和谐一致，也表示他们二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分离。湿婆与帕尔瓦蒂分离往往都是因为，争吵或者误解，这一般都是帕尔瓦蒂的嫉妒导致的。她真的是很有个性的一位女神。传说一天，帕尔瓦蒂闲来无事，就去偷看湿婆的内心，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当时湿婆正在想念她，心中的帕尔瓦蒂光芒万丈、十全十美。帕尔瓦蒂认不出湿婆心中的自己，因为那形象太好了，一看就是被深爱着的，她就以为丈夫爱上了别的女人，愤而离家出走。湿婆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边呼唤一边追赶妻子，帕尔瓦蒂却不肯停下。湿婆急得一下拉住帕尔瓦蒂，因为拉得过于用力，两人因此合二为一，化为半女世尊。”
“合二为一，就应该和好了吧。”
“合二为一不代表就没有矛盾。帕尔瓦蒂嫉妒心很重，她嫉妒落在湿婆头上的恒河，因嫉妒而想分离，湿婆只能不断拉回自己的半身，以免妻子离开自己。”
“对女性来说，嫉妒是出于爱。越嫉妒，越说明爱得深。”卓玛低下头。
“这是人与神都明白的道理。”仓央嘉措点了点头。“有诗歌赞颂帕尔瓦蒂的嫉妒说：‘她的眼眸被青烟迷乱，月光又将她目光洗亮；怀着渴念，她看向新郎，又因当着梵天的面，低头显露娇怯模样；她见自己月儿般趾甲如镜映像，照见诃罗将恒河女神置于头上，她一时因妒嫉而烦怏，却又因牵手如仪之时，他的手掌触碰而心花怒放。’可见，帕尔瓦蒂从婚礼上就开始由爱生嫉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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