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醒来时天色已黑，房间内昏暗，烛火摇曳。
苒苒转了转眼睛，努力辨认房内陈列，是自己的房间。又动了动手脚，发觉虽是虚弱的紧，身上却已经不疼了，想来定是那颗药丸起了作用。
苒苒对于气味十分敏感，昏迷时也能辨认出里面的药材，这颗药丸的配伍极佳，相须相使，生克制化，是上上品的止血化淤的良药。只可惜浪费在了自己这个必死之人身上，好了这儿那儿又起疾，反反复复的折腾，何必呢。
想着不禁叹了口气。
一旁守夜的柏娘听到动静，端来热茶道：“大人醒了，来先喝点茶润润嗓子，现在才三更天，喝完您再睡会。”
苒苒浅抿了口，和白天的百花茶不同，夜晚的是松针茶冲淡了不少喉咙内残留的苦味，也缓解了口中的干涸。
“哪里不舒服吗？”
苒苒摆了摆手，示意柏娘扶自己坐起身。瘦薄的身子只穿了件寝衣，摇摇欲坠的。柏娘拿了件厚实的大氅给苒苒披上，又在腰后垫了几个靠枕。
苒苒这才发现，身上的寝衣新换，突然意识到什么，攥住领口，紧张地问道：
“我这衣服？”
柏娘忙拉过手，轻柔地抚平攒紧的手指，边向着手心吹气边说道：
“刚结了痂的手心不要又破了。是寒菊姑娘和水仙姑娘给换的，那少年郎君给您喂完药就出门去了，之后再也没见到，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柏娘又把苒苒昏迷后发生的事情讲述了遍，就连乌桕怎么抱着松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场景，都详尽客观的描述了番。
苒苒听得直叹气，二十年的安稳日子，就被这小子一朝毁了。
“他……”苒苒指尖抵着额头，一缕青丝滑落下来，疲惫道，“师傅来过怎么说？”
“师傅？没来过。”
苒苒有些诧异。
柏娘是院中最早的一批老人，也是最早一批成精的，和苒苒呆久了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大人是怕他把事情告诉师傅吧。”
苒苒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柏娘挑了挑灯芯，火光明灭，“其实，告诉了也未必是坏事，起码不会再让大人您随意封穴伤命，您好不好受不打紧，旁人应该会好受些。”
柏娘说话温和中又带着致死的毒，不了解她的总会被她说的话气个半死，但苒苒被她揶揄心中会畅快些，毕竟她说的确实有道理，无从反驳。
雪后，万籁俱寂，无声无息，就连一向聒噪的夜鸣鸟也躲着这场雪夜。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思绪纷纷扰扰地在脑海里打架，缠成一个个死结。
突然来的陌生少年，师伯的来信，祖父强硬塞人，能让这些一起发生的原因，苒苒只能想出一个——命定戏文。
而能让祖父和师伯为他演这一出大戏唯一的可能也只有一个，那便是人皇。但当今人皇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不可能是他这毛头小子模样。那他是人皇身边的？贵子？侍卫？奸细？自己和皇帝从未见过，来自己身边做什么？监视？打探？绑架？
苒苒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双臂无力垂在身侧，仰头深深叹了口气，“唉……”
原来，命定簿上的戏文，哪怕自己再怎么努力逃避，终究还是徒劳吗。
柏娘循声望去，第一次看到苒苒的脸上写着——生无可恋，以前可只有“快让我死”四个大字。
“心事太重，脸会垮，来，笑一笑，嗯，也不好看。”
苒苒嘴角抽了抽，愁容满面地看着床顶，好一会幽幽开口道：
“我终是要回天去，做回只观宙宇的无情神，事事物物，与我再无关。”
“若是真如此，又何必贴个无情名，反倒累赘了。”柏娘看回手中的书，轻翻书页，“天界一定很好，才能让大人念念不忘，总想尽快回去。”
苒苒沉吟良久，自嘲一笑道：“天界，好啊。坐在览台观，数不清的仙家便会源源不断地送来人间的供奉，你只需要接受一切就好了，甚至不需要做任何回馈，真的太好了啊，想不想试试。”
“听上去着实令人心动。”柏娘又翻一页，“可惜，我坐不住，做不了神官。”
“我也坐不住。”
柏娘看过去，苒苒正看她。
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炉哔剥声。
“能让祖父好受些，便是我最大的心愿。我既已知死期，妄图以一己之力抗衡必然结局，左不过是不想他们被我牵连受害，枉送性命。我只是过客，缘灭便安安静静的灭就是了，何苦为难他们。”苒苒说，“命定簿的恶毒我亲眼见过，它折磨的从来不是单单一个人，而是连带着身边所有人一同陪葬，我实在不愿见到有人因我而苦，有人因我而亡。若我能在遇到命定之人前死去回归神座，对他们，何尝不是解脱。”
多少次，苒苒尝试自戕了多少次，自己也数不过来了。
每一次的自戕，不论什么方法，结局都已经注定。
天帝不许她死。
尝试无果，只有断药，苒苒才能感到生命急剧的流逝，加快自己的死亡。
柏娘合上书，“大人，您是如此温柔怜悯的神，却少了神该有的神性，哪怕是您的错又何必自责呢，每个人的结局早已经注定，您不过是个楔子。”
苒苒心绪微动，“可神，就应该自责，享了供奉，受了敬拜，却不愿将视线投射到凡间，无情，真是无情。”
这话，她也对天帝说过。
天帝却对她说，“神，只负责洞察。无情，才是天道，有情，便是毁灭的开端。”
苒苒当时反驳不了，现在亦然。
柏娘道：“可大人现在是人啊。”
苒苒道：“存有神的记忆的人，还叫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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