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放飞的云雀，为什么总是会飞回来呢？”手里写着猫，心里却还是想着树莺的啼鸣，不小心就说了出来。
“因为云雀是为了歌唱而生的，因此也需要知音吧。毕竟，‘不是知音不应声’嘛。”梁宋居然在，最近真是难得。
“应该是‘不是知音莫与弹’吧？那是伯牙与子期，身份不同，但至少能够交流吧。云雀与人之间，也能心意相通吗？”
“对于心意相通来说，语言是最没有必要的存在，身份、种族等等同理。”梁宋摆了一下弹琴的姿势：“再说了，鸟鸣与琴音，难道就不是唱和的关系了？只要互相欣赏、心心相印，不用等它成为倦鸟，它只要想到那张琴上的声音，就注定会回来。毕竟，即使回到山野，也再没有与它莺声堪匹配的妙音了。”
“说的好像孤独与自由不能胜过歌唱一样。”
“孤独与自由，在自然里有，在笼中也有，在喧闹中有，在静默中也有，这些并不少见，只是取决于自身。但是如果是一心精进、追求唱和的生命，那必然要在广阔世界中追求一份欣赏与共鸣。”
“说的好像鸾鸟一样。”
“‘宝镜亲’的那个？”梁宋笑了：“这个说法够古老的了。那个得到一只鸾凤的励宾国大王，对鸾鸟确实是珍养无比的。可是这只鸾凤并不快乐，三年过去都未曾鸣唱一声。当夫人提出‘听说鸾鸟见到同类就会鸣唱，何不悬一面镜子照它’时，这只鸾凤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鸾凤见到镜中的自己便大放悲声，冲霄一奋而绝。”
“这个故事说明，有时候给予虚假的陪伴是没有意义的，孤独又不自由会让一个生命加速走向尽头。”
“不，这个故事说明，如果没有同类，连鸾凤都宁可三年不鸣，只要遇到知音，那就可以为他燃尽生命。因为，所谓知音，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啊。”
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这说法好熟悉。之前学姐也经常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是世界上的另一个她自己。
那个瞬间，学姐看起来像某种陌生的存在，唯独不像她自己。
我一直不太理解学姐的话，因为我们简直是截然相反的存在，有时候甚至并不能互相明白。当学姐看起来陌生的时候，我只能带着敬畏之心仰视。
后来，到了很久以后，一次查阅文献的时候，我才明白那时我看到了什么：“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
我看到的是，昭示命运的神明借助巫女之口，将我不想再看的过去打开，对我不曾期待的未来示警。
梁宋冲我挥了挥手：“别愣神了，继续工作啊。是不是我给你什么启发了？说到宝镜确实能让人想到古老的悬疑故事呢，聂隐娘和她的磨镜少年。”
“你是说那个‘但能淬镜，馀无他能’的磨镜少年吗？与聂隐娘倒是匹配。是俗人眼拙，看不出二人相辅相成，其实互为倒影。”我点点头：“这里隐藏的，是更古老的‘帕尔瓦蒂之镜’的典故，我也有意写到的。”
“作家继续写吧，我也去工作了。”梁宋走了，我还在为捕捉这一瞬灵感而沉思。
帕尔瓦蒂之镜，parvati darpan。它是在湿婆与帕尔瓦蒂的哲学对答中出现的，专属于神明的词汇。
那时，对于帕尔瓦蒂的“爱是什么”的提问，作为她的夫君、老师、半身，湿婆是这样回答的：“当你作为丰盈母来到我身边，给我食物，不求回报，我便感到了爱，因为你无条件地安抚了我的饥饿。当你作为爱欲母，亲密地拥抱我，而别人都无法如此，我便感到了爱，因为你使我成为你爱欲的对象。这是一种爱。但还有另一种爱。
“当你作为端庄优雅的高丽来到我身边，允许我驾驭你，要求你，理所当然地拥有你，知道你不会属于其他人，我便感到了爱。你让我玩骰子，在单纯的游戏之乐中大笑。你让我为你做娃娃，愿意陪你玩。当你作为杜尔迦来到我身边，手持武器保护我，我感到了安全和关怀，也感到了爱。这是萨克蒂，这是力量。你将力量赐予我，捍卫我，保护我，授权于我，我便感到了爱。这是第二种爱。但还有第三种爱。
“当你作为迦梨在我身上起舞，散发裸身，不惧做你自己，不惧遭人评判和嘲笑，我便感到了爱。你让我睁开眼。我明白美丽的嬉乐母也是可怖的畏怖母。我明白吉祥的曼格勒也是凶暴的昌迪迦。我不带偏见地看到你的全部，我便知道我得见真理。你允许我不带偏见地看到你的全部，告诉我我值得被信任。于是你成为一面帕尔瓦蒂之镜，映照出我为何者。你帮助我发现自我。你成为我的娑罗室伐底。你揭示了‘觐见’的真义。我欢喜，我跳舞，我成了舞王。
“因此有三种爱：肉体之爱，赐予满足，心灵之爱，赐予安全感，精神之爱，赐予智慧。动物有第一种和第二种爱，只有人类有第三种爱，因为他们的头脑中有第三只眼。前两种爱来自爱欲之神伽摩，它们维持世上生命。第三种爱来自毁灭爱欲的诛伽摩者，它不惧死亡。”
我闭上眼。
学姐，当年，你看着我的眼睛，是否也是在对镜？
没人能回答，哪怕是神明。
“你昨天说，格萨尔王娶了绝世美女珠杜，还娶了12名侧妃？”卓玛难得收起所有纸笔，清了桌子，泡茶闲聊。
“对，《格萨尔王传》将格萨尔王的每段爱情故事都描述得浪漫无比，任何一名天授诗人都会极尽所能地夸耀英雄是如何征服某地，又是如何令某地美女倾心的。”
“看来自古故事里都是如此，以某地佳人相许的奇谈代替征服的血腥。”
“不过珠杜不是格萨尔王征服来的，她是格萨尔王的正妃，并且伴随他戎马一生。”
“是这么强大的女性？”卓玛有点兴趣了。
“珠杜的全名可是‘嘉洛·森姜珠杜’啊。‘嘉洛’是其家族的名字，‘森’意为闪展腾挪的狮子，‘姜’意为美丽绝伦的‘姜钻花’，‘珠’意为威震天下的青龙，‘杜’意为阴柔之美的女性，仅这名字就涵盖乾坤万物，美而强大。天授诗人都赞颂她说，要欣赏珠杜的背影，需要一百只羊的代价；让珠杜的美丽面对你的眼睛，首先要赶过来一百头牛；而要欣赏她的仙姿舞步，就要付出百匹骏马的‘价值’。更何况她人如其名，拥有稀世美貌，同时智慧贤良，所以格萨尔王称她为‘雪域第一，举世无双’。”
“她的武器就只有美丽和贤惠吗？那还是世间最普通的悲哀认知了。”卓玛讽刺地笑了。
“她的忠贞确实为人称颂。相传当格萨尔王觉如奔赴北地降服魔障时，霍尔国王白帐王受到乌鸦教唆，意欲得到世间第一美女，就趁机进犯岭国抢走珠杜，欲强行与其成亲。深陷逼婚境地的珠杜严词拒绝了白帐王的不轨企图，坚决抗拒不行婚礼。凭借聪慧和勇敢，她与白帐王周旋多日坚守清白之身，最终惨遭酷刑，奄奄一息，几欲丧命。幸亏仙鹤及时报信，于北地凯旋而归的格萨尔王迅速回朝，最终打败白帐王救回珠杜，挽救了两人的爱情。世人因此称赞珠杜王妃坚贞，并不为过。”仓央嘉措解释：“不过，她值得被称颂的地方太多了，绝对不只是美貌与忠贞。”
“还有什么？”
“被劫持前，珠牡面对敌军的包围，毫不胆怯，她穿起格萨尔王儿时的戎装，拉开神剑，射毙敌军四百，可谓巾帼不让须眉。被劫持后，她使计谋向白帐王进毒酒，因计谋未能实现受尽百般虐待，却始终不肯迈进敌国的都城，她的身心都犹如莲花般洁净。在动荡的年代里，部落战争频繁，女性大都身不由己，就连已经成为王妃的珠牡也是，但她不是等着被救援的，她一直在自救，不屈不挠、智勇双全，让藏地所有人都认可她是英勇女神的形象代表。”
“很好！女性本就属于自己，就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卓玛拍手：“在我们汉地，也有很多这样的女性，我最欣赏的，就是梁红玉将军。”
“一名女子，却称将军？”
“有何不可呢？梁氏是宋代抗金英雄，巾帼不让须眉。她的一生又如传奇话本。有说她本是武将家庭出身，父亲在征战方腊时获罪被杀，她也因父获罪、沦入教坊，也有说她出生于贫寒之家，所以被卖为京口营妓。不管哪种说法，都是说她在遇到韩世忠之前就出身低微，偏又有红拂慧眼，能在众人喧哗笑闹的席上与唯一闷闷不乐的绥德军人惺惺相惜，大胆以身相许。”
“她如果真是营妓，那么敢娶她的韩世忠也不是一般人。”
“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能相遇且不放过相遇的，那是相互的慧眼识珠。看起来，是韩世忠放弃了原本的生活和别人的看法，才得到她，实际上，未尝不是侠女垂青呢？毕竟，梁红玉精通翰墨，能舞剑走绳，又生有神力，能挽强弓，每发必中，因此对平常少年子弟便多白眼相看。韩世忠能入她眼，必然是天大的幸运。”
“你说的对，能得妻如此，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仓央嘉措轻轻地说。
“梁红玉不是一般女子，她是实打实靠自己挣下的军功。建炎三年，她在平定苗傅叛乱中立下殊勋，一夜奔驰数百里召韩世忠入卫平叛，因此被封为安国夫人和护国夫人，并被赐爵禄，由此开创了后世功臣妻给俸制度。建炎四年，她在黄天荡之战中亲执桴鼓，和韩世忠共同指挥作战，将入侵的金军阻击在长江南岸达48天之久，但因金军最终还是脱逃，梁氏上书弹劾韩世忠失机纵敌，举朝为之震动，再封杨国夫人，从此名震天下。”
“世上奇女子，罕有！”
“绍兴六年，韩世忠被任命为武宁安化军节度使，驻扎楚州时，梁红玉随韩世忠率领将士以淮水为界，旧城之外又筑新城，以抗击金兵。当时楚州已遍地荆榛，军民食无粮，居无屋，梁红玉带头织蒲为屋，夫妇与士卒同劳役、共甘苦，苦心经营，使楚州恢复生机，又成为一方重镇。二人驻守楚州十多年，兵仅三万，而金人不敢犯。”卓玛双眼迷蒙：“但是，绍兴十年，南宋佞臣操纵政事，向金国求和，解除了岳飞、韩世忠、张俊的兵权。绍兴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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